丽娜拖着密码箱,蹬着鲜红的高跟鞋,缓步走进村子。
村口大榕树下,聚着几位地里劳作回来的大爷婶子,他们高卷着裤腿,汗水浸湿了衣衫。在秋蝉的鼓噪中,如平常一样,得了这绿荫庇护,除落草帽,轻轻摇来,闲趣闲话。
顶着这秋阳,丽娜走得闷热难耐,额头见汗,想着离山角落的家还有近几里路,急也急不来。大爷大妈们老早就侧过头,对她远远行注目礼,看得丽娜浑身不自在,没法,只得硬着头皮,款款走近。
秋婶看着眼前这位时髦女子,忍不住率先喊道:“娜妹,你这不刚出去半个月,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?”
“有点急事儿需要处理,所以没办法。”
“那也不叫你家宏兴来接一接,走进来这老远的路。”
“他工地上忙得没时间,也走习惯的。”
秋婶点点头,就招呼丽娜过来歇歇脚,丽娜笑着摆摆手,继续往前走去。虽然她嫁到这里也近十年,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,和大家有些生分也是正常的。
王叔突然想到什么,对走过去的丽娜喊道:“娜妹,你有没有借钱给罗正?那小子怕是闯大祸了。”
丽娜转过身看着王叔道:“他……他咋了?”
1,
罗正的家,离丽娜家不远,罗正是罗家三个孩子中的老大。
人如其名,小伙子生得俊俏端正,从小就机敏活泼,积极向上。高中落榜后,到部队去服役了两年,回来后也没在家呆几天,就跟随同村人到隔壁县蓝思科技上班了,两年后,在那边娶了媳妇,在他的帮扶下,罗家孩子们都陆续成了家。
村里人和成家后的罗正接触得并不多,对他的了解,全由他爹妈间接信息输送。
那几年,他爹是村组长,时常免不了要挨家挨户串门,据说罗正去工厂没多久就当上了小主管,月薪上万。农村人,土地难得见到钱,这待遇,自然算得上高薪了,因此,碰上闲谈,老罗三句话便要说到他这个出息的大儿子。
随着孩子出生,上学,罗正就在自家县城首付了一套房子,罗母自然地放下农村的活,愉快地接过了照顾孙子的任务。每天上午,送孩子,做家务买菜做饭,完全不得空闲,只在午饭后,将孩子送到学校,才能有三个多小时空闲。罗母总在这时,骑着电动车,奔十几里路回村来打麻将,而且,几元钱的牌局她都看不上了,起码得十元二十元起步,输赢在五六百元上。这一改变,确实让节衣缩食惯了的乡亲们,对她刮目相看。
因为老罗夫妻的得力宣传,这么些年,人们似乎也就对罗正有了十分的了解,一点也不会因为距离而陌生。
按理说,丽娜也很少在家,和罗正是不会有交集的。王叔看丽娜停住问,就接着说道:“你晓得不?我们村里好多人都上了罗正的当哩。”
“叔,这话怎么说的,到底出什么事了吗?”
“你听我慢慢跟你讲哈。前年,老罗不是说罗正和厂里的人发生矛盾了吗?带人把人家打骨折了,赔了好多钱,这事你晓得不?”
“哦,这个知道,据说还找到罗生叔借了八万。”
“可怜哦,罗生快五十了,老婆都没一个,孤身一人,靠吹唢呐讨生活,现在糖尿病更是引发一身病症,拄着拐杖走路,人都肿得,医院。他攒点钱真不容易,当时看侄子求到面前,二话不说,就把全部积蓄拿了出来,看样子,这钱是别指望还了,要打水漂了。”
丽娜神色凝重,听得很认真,拖了箱子走近来,继续听王叔说道:“听老罗说,那次打架后,罗正就不在厂里上班了,在市里开了一家什么店,自己做生意,也不知什么生意,他要到处借钱。”
秋婶旁边又问道:“娜妹,你可没借钱给他吧?”
丽娜摇摇头,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我哪有钱借给他,我自家房子还刚建完,没钱的。”
2,
秋婶点头笑笑,很显然,丽娜说没钱,是没几个人相信的。
村里搞新农村建设,就宏兴家建房没有借一分外债,里里外外装修等,几十万都是丽娜从外面赚回来的,宏兴也对人大方承认丽娜的付出。当然,丽娜总是对人们说,她在大型外资企业上班,但几乎没人相信,也难怪,她初中都没毕业,怎么能教人信呢?头几年,村里热议着她在外不当的传言,也传到宏兴耳朵里,质问过她几次,她只懒得解释,爱咋想咋想去,慢慢,似乎时间平淡了一切,或许,金钱也一样能抚平某些奇怪的情绪。
反正,丽娜并不想和村里人多说话,但这次,是例外。
一旁凤嫂挪了下身子,侧过脸来接话:“像罗生,怎么说也还有手艺维持生活,可那个林家老幺,自己还两个脑瘫儿需要政府救济,媳妇跑了,房没一间,吃着低保,靠打零工出苦力赚点钱维持生活,有一天每一天的,谁会想到,他这样的也借了两万给罗正,这下好了。”
王叔转头说:“你还真别瞎同情,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平时,如果不是十分要好的交情,别说向他们借一万,就是借个一千几百,都要三番衡量,哪有那么大方的?平时打个麻将,有些人输个百把块钱,都跟抢了他姘头一样,满嘴冒火星子,恨不得掀了机子,把几块钱看得比命重。”
“去你个老不正经的,三两句又要上头了,这火你肯定冒过。”秋婶忍不住笑骂起来。
“嘿嘿,据我所知,这些都是小虾,那天,我听吴家侄子透露,他向海石借出了三十万。”坐在树背面的赵叔比划着三个手指头说道。
海石,也算是宏兴的家族兄弟,一个不安分的主,什么营生都做过,但没一个长久,折腾了那么多年,只欠了一屁股债,常拆了东墙补西墙,也给丽娜夫妻打过几次电话,但他们都没搭理他。没想到他也能借三十万给罗正,怕又是从别的地方挪来的。丽娜心中暗自想着,这事,越来越复杂了。
王叔眯着眼狠狠吸了一口烟,才丢掉快要烫手的烟蒂,喷着烟雾道:“村里现在知道的,三十万以上的就有三个了,还有很多没浮面的,那些几万的,就不知道还有多少了。”
“罗正最可恶的一点,就是对他小姨都不放过。那姑娘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,走路要扶,说话不清,完全没有劳动能力,好不容易嫁了一个低保户,据说他也打过几次电话去借钱,看样子,他姨家是真没有,否则,也要借出来。”
赵叔说:“也有像江家涛子那样的,罗正开始也向他借了几千,也按时还了,没多久,据说罗正就开口要借几万,涛子精明,直接拒绝,现在看来,做企业的人,见识就是不一样。”
“还有我们这些人也安全,人家都懒得找我们。”秋婶自顾自地笑了,不知是为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,还是为家里躺着的药罐子。
听她说完,树荫下的人们却都没笑,反而集体沉默起来。
“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哦?人们怎么会发现自己被骗的呢?”丽娜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,打破了人们的沉思。
“罗正回来了啊,正在县里隔离,人还没出来,就已经开始被调查了。派出所的小王说,已经接到十几起报案了,目前知道的,总额就已经近三百多万了。”
丽娜没有再说话,只怔怔地听人们继续讨论着这件事,没一会儿,宏兴骑着摩托车回来了,带上丽娜回了家。
3,
宏兴很纳闷,丽娜怎么这次那么快回来。到家后问起,丽娜欲言又止,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起,就问宏兴知不知道罗正的事?
宏兴有点诧异,说:“知道啊,他这下算是栽了,其实,我早就看出了苗头,老罗夫妻去年正月就出外地打工去了,过年都没回来,孙子也不带了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“还真是没注意呢,但也不代表那个时候出问题了啊?”
“因为罗正也打电话跟我借钱了啊,我借了八千给他,后来,他又来要借五万,我问他做什么用,他只不说,我猜到了八成,就不借了。”
“你猜到了什么吗?”
“嘿嘿,不能告诉你,反正你又没借钱给他。”
“万一我借了你?”
“什么?你个傻婆娘,你真借了?”
丽娜低着头坐在沙发一角,脸色难看,宏兴急了,问她借了多少?
丽娜伸出三个指头,宏兴抓着头发说:“三万?”
丽娜摇摇头,宏兴睁大了眼睛:“三十万?”
丽娜头垂得更低了,不接话,宏兴泄气地把身体埋进沙发:“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找你,你就是为这事回来的吧?你又是怎么发现不对了?”
“他答应每个月都兑现利息的,但已经有三个月没给付了,在电话里,他一直说会给,但这个月,他电话都不接了,我急不过,就想着回来找他当面问清楚。”
“真是碰了鬼,你也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了,也不想想,他到底拿你们的钱去干啥了,就被那点高利息给吸引了。”
“他到底去干啥了?”
“你现在才知道问?你以为他能干啥?你借钱也不打听打听,他具体要做啥事业,几百万下去,总也有个痕迹撒,他有么?”
“他说做网上投资,高回报什么的,他到底做啥子?”
“网上赌博算不算投资?知道了吧,他陷进去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。”
“因为我也差点陷进去了。刚开始给点甜头,然后,不知不觉就越投越多,一下就连本带利亏进去,你再投,又给点回报,然后又亏,全是套路。我亏了五万,及时醒悟刹车,但很多人就没那么幸运了。你看罗,这下,老罗家粪勺子都要给人扛走了。”
丽娜只觉得气闷不已……
一阵清凉微寒的秋风,从敞开的窗吹进来,外面灯火点点。丽娜只觉得,黑夜,像个无底的黑洞,吞噬了这里的一切。
这个村子里的人,到底怎么了?